名家精選》百年翱翔—從猛禽看台灣環境的變遷

孫中山先生於1905年時曾說:「世界開化,人智益蒸,物質發舒,百年銳於千載」。現在離他講這句話又已過了百餘年,世界有了更巨大的變化。我們立足的美麗之島台灣,從罕有人跡的洪荒島嶼,到現今二千三百多萬人在此安身立命,不過才四百年。這一兩百年間,台灣的劇變甚於世界上大部分地區。人類對台灣島上自然環境的擾動與破壞,自不待言,而島嶼本身也蘊含著自體蛻變的巨大能量,每一個颱風、每一場地震、每一道山洪與土石流,都一點一滴改變著島嶼的樣貌。近幾十年來,人們用了種種方法來紀錄島嶼的變化:官方文件、儀器數據、影片、照片、書寫、耆老訪談…,然而百年前或更久以前呢?雖然仍有不少文獻,但多半聚焦在人的歷史,對自然環境的描述相當有限。

筆者長期在野外觀察猛禽,為了了解牠們早昔的狀況,蒐羅爬梳許多老文獻,意外發現許多猛禽以前的狀況與現今差異極大。猛禽是食物網的最高層,也是生態系的指標物種,一地環境的變化很容易影響到猛禽能否存續,所以,用猛禽族群消長來看台灣某些環境的變化,縱使無法一窺全貌,至少可作為一種參考觀點。以下,筆者舉數種猛禽為例,來闡述與環境的關連。

1861年自然知識淵博的英國人斯文豪(Robert Swinhoe)來台擔任副領事,在台的6年期間,共發現了226種台灣鳥類,涵蓋許多平原與低海拔的常見種。這段期間他多次在英國鳥類學會的學刊《Ibis》上發表關於台灣鳥類的見聞,成了台灣鳥學最早的科學記述。其中一篇,斯文豪描述他首度獲得的熊鷹標本:「1962年3月25日有人自內地帶來1隻漂亮的雌鳥給我,漢人告訴我本種在丘陵上並不算罕見,會獵捕野兔,偶爾亦會獵捕小鹿。」彼時斯文豪住在淡水,這隻熊鷹來自於淡水的「內地」,可能的範圍並不大,大約是台北盆地四周,或頂多上溯至桃園大溪。熊鷹是台灣體重最重也最凶猛的森林性猛禽,以較大的哺乳動物與鳥類為食,包括飛鼠、松鼠、小型食肉目、幼猴、小山羌、雉雞等,鳥獸豐富的森林才足以讓熊鷹穩定棲息。現今由於森林棲地的破壞,熊鷹僅在大武山區、花東山區勉強可見,其他山區僅偶見,而150餘年前的台北四周卻「並不罕見」,很難想像,即使現在最繁華的大都會也曾是野生動物的家園。

斯文豪正式來台任職之前,曾於1858年隨「不屈號」軍艦短暫來台,那年的6月23日他們的隊伍自金包里(金山),通過大屯山區走至八芝蘭(士林),黃昏經過海拔三千呎的一處峽谷時,他聽見一聲響亮深沉的叫聲,接著見到一隻大型貓頭鷹飛出,斯文豪清楚描述那是一隻褐林鴞,並描述:「當地人說,本種棲於內地森林的洞穴中,白天安穩地休息,夜間現身捕抓竹雞、野兔與小鹿」。與熊鷹的例子極類似,褐林鴞是台灣第二大的貓頭鷹,以哺乳動物與鳥類為主食,現今極稀少,僅於深山偶見。斯文豪之後,大屯山區從無褐林鴞的紀錄,直至2008年6月23日,為陽明山國家公園執行野生動物調查的林宗以,在三芝八連溪上游清楚聽見一隻褐林鴞的叫聲,這不僅是斯文豪之後大屯山系的首筆紀錄,且正好隔了150年整!

此外,許多年來在大屯山區幾無紀錄的大赤鼯鼠、山羌近幾年紀錄漸增。山羌讓我們連想到上述斯文豪文中提及的「小鹿」,原來他並非妄言,150年前台北近郊常見的小鹿,或許是指山羌,在歷經百年迫害與躲藏後,續命至今。

1863年,斯文豪在台灣已待了2年多,自認為已見識到許多台灣鳥類,於是在《Ibis》上發表了一篇長文〈福爾摩莎鳥學〉,共描述了201種台灣鳥類。筆者多年前首度閱讀這篇重要文獻時,很驚訝發現他當時所紀錄的8種日猛禽中,竟未包含現在台灣最普遍的猛禽—蛇鵰(大冠鷲)。他遲至1864年才購得第一隻蛇鵰標本。筆者再查閱日本鳥類學家蜂須賀正氏與羽田川龍男,於1950年所發表的〈福爾摩莎鳥類研究〉一文,對於蛇鵰的描述是「全島可見,但在北部稀少」,證明在1950年以前,蛇鵰至少在北部是很稀少的。那為何現在牠在全島低海拔都非常普遍?從生態習性來看,蛇鵰是一種專門獵取地上的蛇與蜥蜴的猛禽,牠因身軀大、翼展長(約160公分),行動並不敏捷,無法進入濃密的森林、灌叢或芒草內覓食,只能在森林邊緣的裸地或短草地旁埋伏,等待自密叢爬出的蛇或蜥蜴,伺機突襲。基於此,筆者推測:早期台灣北部即使低海拔丘陵也都覆蓋著濃密的森林,這並非蛇鵰喜愛的獵場,因此數量稀少;然而20世紀中葉以後,各地丘陵不斷被開墾為果園、茶園、墓園、房舍等,加上各種小路所形成的裸地,正是蛇鵰喜愛的獵場,因此,牠的族群變興旺,成了人類開墾的受益者。

除了森林,我們也可回溯原野與溼地的狀況。斯文豪1863年的長文中經常描述他所駐在的淡水河口一帶。他描述魚鷹:「在淡水港異常普遍,常常可見到5隻以上同時出現,散布在淡水河口的沙洲上。我們驚嚇起其中1隻時,牠竟因爪上抓著的魚太大尾而難以升空盤旋。」描述黑鳶:「在福爾摩莎南北各地都很普遍,喜愛在水域覓食,常在港口盤旋數小時以搜尋自船上丟棄的內臟或食餘。」描述紅隼:「在福爾摩莎罕有人散步一段長路而未見到一兩隻紅隼。在淡水,已屹立二世紀的荷蘭城堡(指紅毛城)的頂端有1對紅隼以此為家,牠們白天出去遊蕩,黃昏時總是會回來。」描述東方澤鷂:「我觀察到1對澤鷂在淡水河口的三角洲上獵食,我無法接近到射程以內。」

透過這些短短的描述,我的腦中映入了19世紀中葉淡水廳滬尾港的影像:寬廣的淡水河口,魚貝豐饒,漁夫操著輕便的小舟,拋下簡單的網罟就有滿滿的漁獲,哪管頭頂的魚鷹也正忙著俯衝捕魚。漁婦在小舟裡殺完魚後,把內臟丟回水裡,黑鳶輕巧地劃過水面撈走。夕陽把岸邊寬廣無涯的蘆葦原照成一片搖曳的橙黃,幾隻澤鷂低空搖擺翻飛,更遠處岸上的青青草地,紅隼在半空中懸停,正尋找牠這天的最後一餐。而背景的觀音山慈眉善目,保佑著這片蒼生與大地共生的淨土。

而今,淡水已是截然不同的樣貌,如同台灣多數的平地,在高樓、車陣、喧囂、惡水的上空,罕見猛禽翱翔。

在我心中,有猛禽翱翔的土地才是樂土。現今的台灣,處處是水泥方塊叢林,封鎖了曾經旺盛的生命力。然而我仍抱持著希望,我相信那已翱翔百年的猛禽,仍在高空張望,等待人們的覺醒與土地的復甦;終有一天,鳶飛魚躍的樂土將會再現。

(林文宏 台灣猛禽研究會 常務監事/台北艋舺人,幼年時常見到淡水河上的飛鷹,遭植入鷹蠱,從此 愛鷹成癡,無法自拔。大學唸的是資訊工程系,畢業後卻到中華鳥會擔任助理,前往墾丁調查猛禽,1989年秋季成為墾丁第一位全季的數鷹人。年輕時遊歷台灣山巔海角,只為追尋每一雙自由翱翔之翼。為了更有效傳播鷹蠱,於1994年 邀集同好共同成立「台灣猛禽研究會」,二十餘年來參與猛禽會所推動的諸多猛禽研究與保育推廣計畫。著有《台灣鳥類發現史》、《猛禽觀察圖鑑》等書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