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四干卿底事 1 那時,此刻

 97年前的五月四日,一場撲天蓋地的運動,對中國造成巨大影響,時至今日仍餘波盪漾,不過「五四精神」卻逐漸被人所遺忘。「五四」到底干卿底事?且看台灣、大陸、香港的作家、學者們怎麼說。——編者 我既不在歷史的現場,也不鑽研近代史,但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角度來看,不知如果五四當年不用那麼激烈的手段,使新文學從舊文學的傳統中自然生長而出,譬如枯木逢春,老幹發了新枝,是不是強過直接移植或嫁接西方的品種? 之藩先生生前,我曾問過他,到底民國八年五月四日那一天,胡適本人在做什麼?陳先生說:「我也問過胡先生同樣的問題,當時他舉起食指,笑著說:『五四就是一天,我根本不在北京。』」後知胡先生當天人在上海。這個回答多少預示了五四運動本身與文學革命之間的複雜關係。五四是怎麼從愛國運動變成了新文化運動?還是新文學運動?為什麼英譯後又成了文藝復興? 二十幾歲的胡適從紐約回國就任北大教授,之前在哥倫比亞的同學圈裡已開始倡議文學改良,正是意氣風發之際。後來也是聽陳先生轉述胡先生的話,說胡提出新文學,主要是希望與保守的舊文學對話,從對話中為中國文化找出路。沒想到保守派如此不堪一擊,隨便兩下就倒了,沒有達到對話的目的。
 文學永遠是個人創造 我既不在歷史的現場,也不鑽研近代史,但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角度來看,不知如果當年不用那麼激烈的手段,使新文學從舊文學的傳統中自然生長而出,譬如枯木逢春,老幹發了新枝,是不是強過直接移植或嫁接西方的品種?尤其以北京為中心,編輯《新青年》的劉半農、陳獨秀、錢玄同都是激進派,要非孔教,要廢文言,要棄漢字,其暴烈,不免形同兒戲。把一切都損毀打爛之後,剩下的還有什麼?回顧這幾十年,林紓、辜鴻銘固然有些迂闊,但以南京《學衡》雜誌,譬如吳宓、梅光迪、胡先驌所代表的觀點,真的是一無是處嗎? 所謂文學,我接近性靈派,五四以來文人的各種說法,我比較贊成林語堂的觀點,雖然不是特別喜歡他的作品。一九六一年一月十六日他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演講稿,後來由香港的今日世界社節譯出來。他認為文學永遠是個人的創造,是個人心靈的活動,若表達的自由受限時,文學的花園便荒蕪了。所以革命的代價,不可謂不大。好在在這荒園中,畢竟還是開了幾朵花。
 小時候大多數五四文人的著作都在禁書之列,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看法。初一念屏女,常去圖書館看閒書,有一次借了一本郁達夫的《沉淪》,其實沒看懂,但站在南部熾熱的陽光底下,只看到處處黑影。瀰天漫地的陰翳中,竟覺得想死。至於魯迅的名作《阿Q正傳》則是大學時同班的香港僑生偷帶進來的,大家輪著看,刀筆之犀利,令人既驚且懼,又嘆為觀止。
 說起來,我們比較熟悉的五四文人還是以胡適為首的新月派。梁實秋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派,那麼就是在《新月》雜誌上經常發表文章,互動親近的同遊了。胡適《嘗試集》裡的新詩,我最喜歡的自然是下面這兩句:「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,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。」每次去胡適紀念館,就是要買有這兩句的明信片、紀念品什麼的,後來知道了這人影是曹珮聲,落實了胡先生一生為了對得起人而終身傷情,我更加替他痛此萬古不復之痛。
 即刻愛上了浪漫詩 也許因為胡適說他是「一片春光,一團火焰,一腔熱情」,也許是梁實秋寫的《談徐志摩》,我讀徐志摩:他的詩,他的散文;心儀他的純美天真,也讚嘆他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的浪漫。大一下的送舊會,在傅園的石碑前,搖曳的燭光裡,我朗誦徐的〈你去〉: 你去,我也走,我們在此分手/你上那一條大路,你放心走/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/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,我站在此地望著你/放輕些腳步,別教灰土揚起/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/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/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裡/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/目送你歸去,…… 念著,念著,夜色中浮起曠世的悲涼。
 五四文人在試驗各種新內容或新形式時,常借助於翻譯。就小說而言,不論是魯迅經由日、德、俄文的文本轉譯的,還是梁實秋由英文直接譯出的;不論主張是寧信而不順的硬譯,還是其他議題的論戰,檢視二位的譯作,其成就自不可與他們的創作相比。不論內容如何,就文字本身來看,譯作失去了創作的晶瑩剔透,辭彙也相對貧乏。
 但徐志摩不一樣,我們舉一首為例,把他的譯詩與羅塞蒂(1830~1894)的原詩並列如下: WHEN I AM DEAD, MY DEAREST/SING NO SAD SONGS FOR ME/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/NOR SHADY CYPRESS TREE/BE THEGREEN GRASS ABOVE ME/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/AND IF THOU WILT, REMEMBER/AND IF THOU WILT, FORGET.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/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/I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/SING ON, AS IF IN PAIN/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/AND HAPLY MAY FORGET. HT/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/HAPLY I MAY REMEMBER(SONG──CHRISTINA ROSSETTI) 我死了的時候,親愛的/別為我唱悲傷的歌/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/也無須濃蔭的柏樹/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/淋著雨,也沾著露珠/假如你願意,請記得我/要是你甘心,忘了我 我再不見地面的清蔭/覺不到雨露的甜蜜/再聽不見夜鶯的歌喉/在黑夜裡傾吐悲啼/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/陽光不升起,也不消翳/我也許,也許我記得你/我也許,我也許忘記(〈歌〉──徐志摩譯) 隨意亂翻徐志摩的詩集,早期的版本沒有標明哪一首是創作,哪一首是翻譯,這一首譯詩夾在創作裡面,也不顯突兀。而羅塞蒂的原詩我第一次讀到,是在王文興師的課上。老師的朗誦清脆極了,間中還有一些顫抖,聽來迴腸而蕩氣。我們同學個個陶然欲醉,至少我自己是即刻愛上了浪漫詩。當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其實是來自對志摩譯詩的印象,而那種少女情懷,在後來讀到陳之藩所譯的雪萊〈印度小夜曲〉時,又曾激起千重的浪花。
 (本文作者為東海大學文學院長) (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