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修而心定 愛生則苦生之2

 寂生起了大慚愧心。他要以拜懺來對治自己的癡心、貪愛和無明,起大奮發心,起身、拜下,前額貼在地上,拜下、起身、拜下……拜到最後額頭破了,滲出斑斑的血跡。行住坐臥,但那女子的身影始終在寂生左右,如影隨行,揮之不去。
 原來他一直沒忘記那女子。
 渡江南下的船上,那女子脂粉殘退的香味一直隨著他,那氣味令他心神蕩漾,除了粉香他還聞到她髮際飄出來的味道。
 欲為苦本。
 修行是為了斷欲、離欲、斷生死迷惘。出家人禁淫欲是為了解脫由於淫欲而來的久遠生死束縛。
 佛成道後最初幾年,僧團根本沒有戒律,出家弟子根器利根,聽了佛陀開示,僅三言兩語點化,立即證入聖位聖果。
 一直到成道後第五年,一位比丘由於俗家母親逼迫,與原來妻子犯了淫戒,才制定戒律。
 如果故意和女人身體相觸,犯了戒律的大忌,會受下地獄的處罰。寂生很清楚他沒有無故犯戒。
 《十誦律》有一條:為了救人雖有淫欲心起,仍不算犯。
 這條戒律讓寂生多少安了心。
 如法懺悔 佛殿盤腿靜坐,夜深人靜,那女子的容顏從他心底最深處,浮現到眼前了,依然是微側著頭,眼瞼低垂,看不清臉上的表情,但見那兩道修長的蛾眉。
 寂生心一驚,從蒲團站起身,拔腳向寮房奔去。
 業障太重,善根微劣的他,無能伏住淫欲之心,他犯了淫戒,應當如法懺悔。按照戒律,在被舉發之前,應向二十個清淨比丘僧坦白披露自己的過失,以羯磨法來悔除僧殘罪,生極大慚愧心,懇求不離開僧團。
 寂生不願被棄於大海之邊外。可是,他在西寺掛單,與寺中南來北往的僧侶素不相識,要向他們懺悔自己犯了戒行,與女人的髮爪相觸,心生邪念,那是需要太大的勇氣。那兩個覺泉寺南下的同修,也不知雲遊到何處,如果知道他們的行止,他會把自己的處境向他們坦誠相告嗎? 擔心寺中一起打坐的僧侶識破他心中的祕密,寂生躲在大柱後,以為柱子的陰影可以遮掩。然而,每當他盤腿打坐,一閉眼,眼前立即浮現那女子的影型。
 靜態的打坐,使那女子有機可乘,寂生想到如果把心神集中於身體的動作,應該可以把那女子的影子從眼前驅除吧!從前在覺泉寺學禪,了悟禪師教他靜坐時,如果心緒起伏太厲害,妄想不歇: 「碰到這種狀況,靠靜坐拚命想伏住狂亂的心,等於企圖按著牛頭吃草!」 了悟禪師教寂生起坐,改用行禪來安定身心: 眼光投到四尺前方,注意力放在腳上,提腳、向前、跨步、放下置於地上,向下壓,來回走。走路時,腳步配合呼吸,息入息出,不急不緩,心向內緣,不被外界環境干擾,內心念念分別。
 了悟禪師告訴他,佛說有人隨行經行,那人心生愉悅,即得法智。
 揮之不去 經行仍然安定不了身心。
 寂生起了大慚愧心。他來到大殿中央,對著佛像趴伏跪倒下去,他要以拜懺來對治自己的癡心、貪愛和無明,起大奮發心,起身、拜下,前額貼在地上,拜下、起身、拜下……拜到最後額頭破了,滲出斑斑的血跡。
 行住坐臥,那女子的身影始終在寂生左右,如影隨行,揮之不去。
 如何澆熄翻滾心中對她的欲望? 寂生想到酒。用酒精麻醉,喝到醉茫茫,她的影子就會自動消失吧! 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。
 清談名士沉酒荒迷,寂生抵達建康的第一天,就聞到空氣裡瀰漫一般酒味。
 「使我有身後名,不如即時一杯酒。」 顧迅曾經這麼說:「一手持蟹螯,一手持酒杯,拍浮酒池中,便是了一生。」 酒為五戒之一。
 佛陀時代,阿羅漢莎伽陀神力可降伏毒龍,後托缽乞食,誤受信徒以水色之酒供養,途中醉倒,扶他去見佛陀,佛見他躺在地上亂轉,雙腳朝向佛陀,威儀神通力俱失。
 「莎伽陀先前降伏毒龍,現在還能折伏一隻癩蛤蟆否?」 佛陀因之制定酒戒。
 佛教經典對飲酒之害言之鑿鑿,喝醉酒,同一天犯殺盜淫妄四重罪的故事: 迦葉波佛時,一個守五戒的信士,因口渴,喝了一碗水色的酒,接下來連續犯戒,他殺了鄰居的雞吃,鄰居太太來找雞,他強姦了她,被扭到公堂,他不肯招認,說了妄語。
 《長阿含經》之《善生經》第十二:「當知飲酒有六失:一者失財,二者生病,三者鬥諍,四者惡名流布,五者恚怒暴生,六者智慧日損。
 飲酒身壞命修墮三惡道。
 寂生沒有破酒戒。
 抄寫佛經 寂生一邊拜懺,一邊想以抄寫佛經來除滅諸罪障。
 抄寫佛經的五種功德:一、可以讚法,二、親近如來、三、攝取福德,四、受天神庇佑,五、消災滅罪。
 抄寫經書,是為佛事種淨因,養成「戒」功夫,練就「定」力,收攝亂心,寫時心懷誠敬,字字嚴謹慎重,一絲不苟,一筆不容苟簡,抄經首先供花禮佛,下一筆念一聲佛號,達到一心不亂。
 刻礪苦修的僧人,視寫血經為最虔誠,用血寫經,每一個字都是出於自身血肉的奉獻,與身心的融入,生命與信仰融為一體,以此淬礪心志。寂生聽說要舌尖取血才適合寫經,舌尖通心脈,可表心誠之意。舌頭溼滑,不容易維持穩定,寂生鼓不起勇氣去試,他以筆沾墨,正襟危坐,開始抄寫《金剛經》: 如是我聞,一時佛在舍衛城祇樹給孤獨園,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。爾時世尊食時,著衣持缽,入舍衛大城乞食,與其城中,次第乞已,還至本處,飯食訖,收衣缽,洗足已,敷座而坐…… 佛門信徒深信這部佛經為經中之王;「聞此經典,信心不逆,其福勝彼,何況書寫,受持讀誦,為人解脫。」寂生恭恭敬敬,一筆一劃地抄錄。抄寫過程中希望能夠更深一層理解經義,一邊抄寫一邊背誦,以期把整部經銘刻在腦中: ……若當來世後五百歲,其有眾生得聞是經,信解受時,是人即為第一稀有,何以故,此人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,所以者何,我相即是非相,人相眾生相壽者相,即是非相,何以故,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,佛告須菩提,如是如是…… 抄寫經書,絕對不能耽樂書術,增長放逸,此為佛陀所深戒,寫經不同寫書法,取其神趣不必工整,書紮體格斷不可用。經卷文字與文人作詩為文筆法自是不同,寂生從前幫洛陽供養人抄寫佛經,便是屏棄氣質俗藝,苦練正楷、隸書,下筆極力符合經卷文字的書體,結字呈扁方型,豎筆細收尾重,有上挑感,捺筆特重近乎隸法格式。
 南下建康京城,寂生發現東晉文人的書法,已轉變成為以楷書為根底的楷隸,結體方而扁,喜歡用異文別字,而且風格姿媚,像前一陣子在江南名士顧迅書房所看到的王獻之的法書。顧迅對王羲之的草書佩服得五體投地,形容他運筆如絲裊空飛,圓轉自如,字字飛動宛若有神,他以為書法中草書最能抒發一己之胸襟,表現才情個性。
 《金剛經》抄到一半,寂生驚覺他的書法俗世意味重,帶著塵俗的垢滓,距離出世澄懷觀道何其遙遠,很顯然受了名士文人的時尚所影響,運筆張揚靈動,結字姿媚,不僅不是抄寫佛經應有的方正端整,而且筆下的文人氣息,較之當年為高門仕族抄寫四書五經做為藏書還嚴重。
 寂生立起身,憤然將筆一折兩段,以絕翰墨之緣。
 (摘刊自長篇小說《度越》,聯經近日出版)